沈霑喝着清茶等他感叹完,少顷杨廷才道:“我如今也是捉摸不透世子爷的心思了,大同卫所的指挥使高奇多处世谨慎,这些年守在大同从无差错,不知道沈大人为何非要撤了他?撤便撤了,也得换个比他好的人顶上去,怎么就让炮仗似的戴焱顶上去了?”
“军事任命和调任本来就由你们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来定,杨大人怎么找到了我们吏部头上了?”
杨廷以为沈霑多少要和他解释一通为何要这样做,却不想沈霑竟然这样说,他要是只管吏部,他倒是能安心了。
杨廷干脆头枕着胳膊躺好,气的不想说话。
沈霑这才说:“高奇多是不错,守城上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但是用兵上却不如戴焱精准,若是山西起战事,高奇多恐怕应付不来。”
杨廷连忙翻身坐正,前些天他才和兵部侍郎张敬之商讨过当今局势,两人俱都认为五年之内不会起兵戈之争,他捉摸不透沈霑是欲要夺天下还是守天下,但不论怎样现在起战事都有些操之过急。
杨廷道:“世子爷到底意欲何为,还请明示?”
沈霑递给他一道折子,等他看后才道:“平阳王世子要进京了,随护有精兵三百,届时劳烦杨大人带领北京卫将这些人拦下,再全面封锁京畿要道”
“之后我会请旨削藩。”
杨廷心里一惊,寻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敢苟同,但是这么些年来沈霑判断之精准已让他大为叹服,便答应了下来。
出了石榴园却又开始忐忑,他认为平阳王未必一定会造反,现在逼反他不但与民不好,名声也不好听。他在门口踯躅一会,又想假使平阳王真是要反,确实应该先发制人,这样才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他又朝院中看了两眼,心道那位虽然体弱多病,自小打猎都比他们这些身体素质好的要打得多,他还是应该相信沈霑的判断。
沈霑换好衣服到了猗竹院门口的时候已是辰时,里面闹哄哄的,有些不像是在魏国公府中。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宁泽还没换衣服,她穿着轻便的香色路绸长裙,正带着绿意和菱花两个丫头砍竹子,菱花见她闷着头拿着月牙薅锄一下一下砍的十分用力,好像之前这棵竹子曾经绊倒过她似的。
绿意只有十四岁,平时也就给小姐少爷端个茶倒个水,可从来没做过这种粗活,轻抚着擦破了皮的手掌,不愿意再动了。再看她们少夫人完全不像个闺秀,砍的十分起劲。
绿意小声的对菱花说道:“少夫人这个样子,要是被老夫人知道了会被关去祠堂的。”
菱花揪过她的手看了看,白嫩的手掌上红红肿肿着,看着就疼,轻声责备道:“我们小姐就是一时起兴,你跟着认真做什么,傻丫头。”
菱花有些自得,这两天她发现绿意这个小丫头也是笨笨的,要教导,让她生出些为人姐姐的感觉,时不时就爱念叨她两句。
果然不出菱花所料,不过也就一会功夫,宁泽便放弃了,她手上已经磨起了水泡,到底让菱花叫了几个粗使婆子过来,砍好之后又让她们劈成一个个竹简,她又拿了毛笔沾了朱砂,在上面认认真真写着字。
她埋着头写的十分认真,其实觉得自己应该委屈才对,有什么话说就是了,莫名其妙的生气做什么。他那些心思谁又能猜得出来?
时间长了,她或许还能尝试着猜上一猜,可现在他们才认识了几天,虽说会了一次周公吧,但也都不尽兴,身体思想交流都不充足,就要猜啊猜的,累不累。
她低着头边腹诽边认真写着,有人拿起一个竹牌问:“这是做什么用?”
宁泽道:“你们家大人美人儿太多,怕他记不住名字弄混了,替他给每个人编个号……”却觉得这声音朗朗清润,像金石相击,虽然温和却穿透力十足,她听出来了,故意低下头,手掌上翻露出那两个小水泡。
沈霑看到了,却不准备搭理她,又不是真的十四岁的小姑娘,自己做了就得承受这个结果。
如果两个人之间极为熟悉,总会潜移默化影响彼此,自己未必能察觉到,但是一言一行总会让其他的人觉得相似。
现在回想起来,沈霑才觉得宁泽的一切表现并不像是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样子,太过随意和安然了,一个真正十四岁的小姑娘经历这些事岂能不惶恐和畏惧?
也不会时时刻刻想着揪住他的小辫子,变着法儿的想来教导他。
宁泽见他不为所动,干脆自己用笔杆子戳破了水泡,继续闷着头狂写,已经写到了五十六。
“没那么多人”沈霑道,又问:“你不喜欢?”
宁泽很想甩了竹牌,对着这个祖宗狂吼两句,问个话能不能明明白白的问,不喜欢,不喜欢什么?
她抬起头很想让自己平平静静的却终究有些恶狠狠的看了沈霑一眼,却见他穿着束腰的二品官礼服,补子绣着锦鸡图案,头戴七梁冠,其余乌发垂下在朝阳映照中泛着泠泠之色,貌也泠泠。
这般清清冷冷的样子让宁泽气焰瞬间消去不少,她琢磨一番没开口,却见沈霑正低着头看着他手上拿的竹牌,那上面写了一个“一”字。
沈霑问:“谁排第一?如果真要排个序号,你也要在列才是。”说着话将竹牌塞进她手中。
宁泽觉得这人的心思特别难捉摸,她准备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只是此时时间不早,他们还要去见过魏老夫人。
宁泽只好握着竹牌转身回屋换了正红色蹙金的广袖流云礼服出来,和沈霑一起去了远心堂。
魏老夫人也是刚用过早膳,刚送走了一批前来请安的孙女媳妇们,此时见他们二人来了,魏老夫人还是不咸不淡的,略问了两句话,才道:“今日看着你这样貌倒是好看了许多,日后可要注意些,那种样子让别人看了不免惹笑话。”
宁泽恭谨低头,道:“回祖母,孙媳记下了。”
魏老夫人见宁泽立在堂中,回答问题一板一眼,连个俏皮话都不会说,又叹气道:“霑儿,你媳妇儿是有些愚钝,你也莫要嫌弃她,这慢一点也有慢一点的好,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见微知著,妇人家实诚些没什么不好。”
“……”
宁泽头垂的更低了,欲哭无泪。此番竟然又遭了嫌弃,她统共见了老夫人两次,第一次嫌弃她长得丑,第二次又嫌弃她愚钝。
转过头再看沈霑,他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似乎是对她真的不满意。
直到装好礼品上了马车,沈霑还是板着一张脸,眸子清寒,嘴唇紧抿,比平日还要冷上几分,简直像冰冻了三尺,一爪子下去都破不开。
宁泽道:“大人必然是喝露水长大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冷清?”
说完话她掀开软红纱帐,日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正好洒在沈霑脸上,她希望靠着日头把他晒暖一些。
沈霑这才抬眼看她,从面貌上看她确实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嬉笑怒骂也都真诚坦然,有时天真灿烂的都不像是死过一次的人。
其实往事已然,今生可追,寻思过往其实无益。
这时他抓住了宁泽,一把将她拽入怀中,淡淡的说:“也可以不冷清,你承受得住吗?”
第39章 蜀道
宁泽见他终于不再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 纵然那双眸子还是澄澈如深潭让人望不见底, 好在两人之间那股冷凝的气氛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