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皇子皇孙皆叩拜完毕,便是整整十二席的团圆家宴。菜品酒水皆是精致喜庆,为的便是一个仿若民间寻常人家的团圆年庆气氛。昭阳殿中几乎所有的坐垫桌布、杯盘盏碗,皆换了红黄二色喜庆福寿的图样,而每一道汤品菜色,也都用了“金玉满堂“,”富贵吉祥“,“团圆有余”之类的名字。席间众人一改寻常宫宴中的端庄内敛,连文弱娇柔的顾王妃都去与年轻的宁郡王妃拉起家常。
想来众人也都是为了讨睿帝和孝瑾皇后的欢喜,谁也不愿意将心里真正的感觉流露出来破坏气氛。不管暗地里如何波涛汹涌、你死我活,在年宴的这一刻,昭阳殿里还是充满了阖家欢乐的喜庆和谐气氛。
而明珠坐在这样的大盛朝天家父子当中,心里只觉得有些讽刺。年节家宴,为的是亲亲相爱的家人们彼此相聚,一叙亲情衷肠,彼此关切关怀。应当是如同在泮月居的那个晚上,楼珩与楼珺的说笑,楼靖与南姗越的对视,楼元昭向着予钧的撒娇,那才是家人之间应当的温意与亲情。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每个人披锦着绣,言语中亲切恭维,明面上笑意盈盈,背地里杀机重重。
时过亥初,殿外风声愈急。明珠因着内力深厚而耳音灵敏,即便是在众人的一片欢声笑谈之中也能听见外头北风凛冽呼号。她不由有些出神,今日入宫路上云层厚的很,似乎又要飘些雪花,不知道予钧此刻吃饭了没有?他的轻甲上是不是已经满了白霜?
明珠身侧坐着的是三公子予锟的妻子周氏,礼部尚书周彦正之女,曾祖父周霄是睿帝的帝师,可谓出身于书香名门,清华世家。在出阁之前,周氏自己也是颇有才名。乍一听闻予钧和明珠赐婚旨意下来的时候,其实周氏对于明珠这位生长于京外的长嫂是很有几分看不上的。
但是几日前景心静苑一战,明珠擅武之名再度传扬京中。其实在孝瑾皇后父母的祭礼上出事,睿帝并不愿意将此事传开。但景心静苑历史古久,名传天下,这样严重的事情根本捂不住。所以到了年宴这个时候,锦瑟宗姬英武之名几乎人尽皆知了。在这个情况下,在如何自诩有才有礼的名门淑女也会对明珠多几分忌惮,更何况出事之时就在几丈之外静室中瑟瑟发抖的周氏。
眼看明珠静坐不语,似乎有些出神,周氏犹豫了一下,刚想随意闲聊几句,便忽见旁边礼亲王府的席位上,礼亲王的长子长孙,年方四岁的承祺穿着大红锦袍跑到明珠身边,仰头问道:“婶婶,江湖是什么呀?”
“嗯?”明珠回神,身周的几桌瞬间便稍微静了静。
顾王妃和周氏等人本能便向礼亲王府的席位上,承祺之母,礼亲王长媳乔氏那厢望过去。乔氏含笑嗔了一声:“承祺,别乱跑。”竟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
而大部分人的目光,其实更多汇聚在明珠身上。她入京以来固然传闻不少,但大部分的交际都只是跟晋王府的亲眷或是韶华郡君,奉旨匆匆嫁入玄亲王府之后,在外人看来也是安安静静地在长风居独守空房,除了景心静苑一场刺杀当中再度一展将门之女的勇武以外,倒并没有什么显眼的作为。所以在京中的贵妇圈子中,对这位空有品级头衔的锦瑟宗姬、玄亲王府长媳,除了对其出身故事颇有些鄙夷之外,竟也有了些同情之意。
明珠看了看白白胖胖的承祺,眉目端正,目光清亮而好奇,正是天真无邪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楼靖之子楼元昭,不由心里软了软。不管大人之间有多少龌龊龃龉,这句话是有意表明了还是无意泄露了礼亲王府的姿态,稚子到底无辜。
明珠微微一笑,望着承祺的大眼睛,用她一贯平稳而沉静的声音清晰回应:“江就是长江,惊涛拍岸,浪翻似雪,胜过千军呼啸,万马奔腾。湖就是洞庭湖,垂柳生烟,无边静好,波光映日月,湖色照天地。你长大后若得一览你皇曾祖治下的山川河海,便知天高海阔,江湖之景了。”
一语既毕,几乎半个昭阳殿都再度静了静。这时孝瑾皇后身边的女官白芷走到明珠身边一福:“宗姬,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明珠颔首起身,向承祺之母乔氏看了一眼,又重新望向承祺的白胖小脸:“盼望你将来不拘方寸之地,得览广阔河山,多长些大见识,大智慧,不负此生此身。”
字字清晰,落地皆有金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