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反对?”维克多惊讶地抬了抬眉毛说,“是啊,我跟你的拉什德嘉大人关系一直不太好,但我们彼此都承认对方是深渊中难得的聪明人,不是吗?尽管我们在关注的方向与某些事情的观点上不太一样,与聪明脑子打交道依然……什么?被主物质位面同化?我?小拉斯特,你真会说笑,我好像有点明白拉什德嘉为什么留着你了,多好的消遣啊。”
谈话似乎告一段落,访客离开了。维克多保持着那个姿势,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化。
“‘污染’和‘瓜分’没什么两样。”他自言自语道,“真可惜,和深渊一样的主物质位面,那该有多么无趣。”
但是,没有第三种可能——塔砂从他心中读出了这样的念头。
污染主物质位面,瓜分主物质位面,两者一样无趣,却不得不选其中之一。必须如此,因为……
时间重新流动,那个夹杂在因果线中的维克多的记忆,也在此刻气泡般破裂了。
第105章
夹杂在中间的小插曲结束,环境的崩塌继续。
编织出幻境的因果线被重新抽离,仿佛从一个线头开始一点点扯开一幅刺绣画,摧枯拉朽,毫无停顿,速度越来越快,最终难以被肉眼捕捉。塔砂感到自己的身躯变得非常轻,将她拉入幻境的那股引力烟消云散。
骤然上浮的错觉让她下意识张开胳膊保持平衡,背后的翅膀激发,尖锐的边缘划开了后背的衣服,在空气中刷地展开。恶魔之翼在纯白的书架之间中无比醒目,塔砂拍着翅膀,猛地喘了一口气。
转瞬间,她又站在真知之馆当中了,像她落入环境时一样突兀。这种不适应感好似从深潜中蓦然上浮,塔砂茫然四顾,数百年的幻象还未从她心中消失。通往星界的通道还在头顶上旋转,箭矢蓄力的轰鸣还在耳畔嗡嗡作响,那片森林与森林中的族群活灵活现,谁能想到他们已经消失了数百年?塔砂降落下来,脚踏实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未真正前往别处。
残页在外面的图书馆中生成,这次不是羊皮卷,而是大部头藏书。封面是古朴的皮革,上面用羽毛拼贴出一只猫头鹰,这鸟儿警醒地睁大了眼睛,望向注视着封面的人。
可惜这书只有半本。
钥匙只被填充了一半,塔砂看到的答案残缺不全,秘密在她手指缝中溜了出去。星界通道的出现是个重要信息,却远远不是最终答案。
塔砂沉吟片刻,重复道:“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去了哪里?”
铸造过程没有重现,那把一半翠绿一半透明的大钥匙直接出现了,两部分的比例与刚才一模一样,使用的材料也是。确切地说,它就是刚才那一把。
塔砂感受着真知之馆的细微波动,意识到,用来填充这把钥匙的材料暂时无法分解,没办法用于制造新的钥匙,至少现在不行。
用更简单直白的地球化语言描述,真知之馆这样运行:塔砂收集的各种线索能增加事件的解密度,表现在肉眼可见的形式当中,便是真知之馆以知识、认知为材料铸造钥匙;不同线索可以补完不同问题的答案,等同于不同钥匙开启不同门。这些线索似乎只能单次使用,制造钥匙后不能分解,所以提问需要谨慎。不过钥匙可以重复使用,像被拷贝好的录像带,想重播几次都行。
除此之外,所有事件都连在“因果线”上,“因果线”可以被解释为“事物之间的联系”。因此塔砂能从一个解密的事件中看到其他的相关事件,刚才能从德鲁伊和精灵的场景中突然看到维克多便是因果线立功。它们像搜索引擎中的像关联搜索一样,可以让你看到与你的问题有关系的事件,哪怕是你从没想到过的那些。
塔砂从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远行”的新信息。
几乎全部森精灵曾与十六位大德鲁伊在德鲁伊圣树前汇聚,在上一个德鲁伊圣地当中,大德鲁伊提前让圣树进入枯荣周期。他们将自然之心放进了年轻的橡树守卫者(也就是后来的橡木老人)那里,当年的橡木老人是圣树林中距离中心最远的一棵。许多人知道“远行”这件事,但圣树林中似乎无人观礼,包括本该居住在其中的大量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
埃瑞安的东大陆在此时受到了深渊的污染,大德鲁伊与森精灵因为这个才组织了“远行”。大部分人,包括参与者,都觉得这些远行者总有归来的一天,甚至可能回来得很快。只有这些自然之子可以拯救被污染的埃瑞安,他们净化了污染吗?他们割裂了被污染的土地吗?无论如何,现在的埃瑞安已经看不出哪里有深渊污染过的痕迹。
精灵王一箭打开了主物质位面通往星界的通道,“远行”的去处很有可能在星界某处。塔砂竭力回忆,没法想起星界中到底有没有小小的影子,那里太大了。当初她在星界的幸存完全依靠了地下城之书记载的禁咒,大恶魔的种种准备放在她一个人身上就够呛,塔砂难以想象,那样一大群普通精灵要如何在星界生存。
因果线还牵引着塔砂看到了维克多与某个深渊来客的交谈,她能看到这个,说明这番对话也与“远行”有关。
深渊有瓜分主物质位面的阴谋,名为拉什德嘉的大恶魔则与当时的维克多达成了其他共识,倾向于污染主物质位面。同时,维克多看上去并不喜欢这个主意,但别无选择。
按照上述线索粗略地想一下,可以得出以下判断。
位面战争后,主物质位面的生灵虽然驱逐了深渊,但深渊里的大恶魔们策划了阴谋,让主物质位面被污染。埃瑞安从东大陆开始出现了各种异象,很有可能向其他地方扩散,为了拯救世界,大德鲁伊与精灵不得不远行星界。他们最终达成了目的,却在星界中遭遇了意外,再也没能在回来。之后的几百年里,魔力环境衰退,埃瑞安的各大种族打成一锅粥,星界相关消息又慢慢从人们脑中消失,多方影响下,“远行”的真相被掩埋。
听上去很有道理,交给走进埃瑞安剧组的话,这种程度已经可以对观众们交差,编造出可歌可泣的史诗故事来了。但是,仔细想想就可以发现,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问题。
时间线不对。
位面战争是埃瑞安宣言联合的主物质位面生灵与深渊、天界之间几十年战斗的统称,它由无数惨烈的战斗和战役组成,若要详细划分,可以分割成“深渊战争”与“天界战争”。四分之一精灵梅薇斯的母亲便是那段时间的亲历者,那位半精灵的父母参与了对抗深渊的位面战争,关于他们的描述可以证明,“深渊战争”先于“天界战争”,两者之间有时间差。
东大陆的异状发现在驱逐了天界以后,在那之前好一段时间,深渊已经被驱逐,深渊的影响已经大部分被拔除——主物质位面生物开始对天界动手,这件事已经说明,他们驱逐了上一个敌人。
人间的生物并非同时与神魔交锋。
埃瑞安帝国的宣传一直以深渊为靶子,恶魔们在消失几百年以后依然担任着广大人民的假想敌,团结群众的利器,而天界生物就没这个待遇。对抗深渊的经典战役作为绝佳的戏剧创作题材流传至今,长盛不衰,也在军校的教科书上作为经典案例不断被揉碎了研究,对抗天界的战役则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在深渊的存在感一次次被强化的时候,与之旗鼓相当的天界,却被刻意淡化了。
哪怕从各式各样被粉饰后的记载中,塔砂也能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对抗深渊的一些重大战斗被含糊了过去,浓墨重彩的描写之中,这空缺便相当显眼。在帝国禁令难以触及的塔斯马林州,这些年来,有史学家得出了结论: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交战的时候,借助了天界的力量。
这是很保守的说法,许多研究者更倾向于,主物质位面生物联合天界驱逐了深渊。
塔砂并不觉得奇怪。
埃瑞安宣言的联合可歌可泣,然而爱不能发电,勇气不能当武器。此前埃瑞安被深渊和天界当棋盘那么多年,主物质位面生物的不团结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实力,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魔灾中的小恶魔铺天盖地,源源不断,还有地下城担任前哨步步紧逼。维克多说过的天使大军则令行禁止,仿佛蜂后控制的一群黄蜂,最顶尖的人类军队也不能望其项背。再说高端战力,恶魔领主维克多一拳能砸碎一个传奇武僧的脑袋,记载中神降术加持的圣子能与大恶魔的人间之躯战个平手……主物质位面的生物,真的有可能同时与神魔开战吗?
空有勇气的联盟没办法赢到最后,最终能以弱胜强,必然要扬长避短,用上所有能使用的手段,塔砂不认为这是需要感到羞耻的事情。天界生物崇尚秩序,哪怕伪善也会举起善良大旗;深渊恶魔蛮不讲理,大部分混乱得没人能够预料,两者之间选择先联前者消灭后者,再正常不过了。
说到底,都是利益同盟。先联合利用再翻脸阴人这事并不光彩,但却行之有效——驱逐深渊后仅仅一两年,天界便步了宿敌后尘。而既然主物质位面生物已经选择了这种方式,他们更不可能在没扫清上一个敌人的隐患时贸然对第二个敌人动手。
既然如此,深渊污染又是怎么回事?
不扫清深渊不会战天界,驱逐天界后却又遭遇了深渊污染,像个驳论一样。是哪个恶魔隐秘的后手吗?就像维克多留下的深渊通道一样……可要是吃过这样的亏,当初人们就应该意识到深渊通道还没完全切断,那时候主物质位面的法师还多,魔导文明鼎盛,要继续切断或找出维克多的后手肯定比现在方便得多。再不济,也该留下点警示来才对。
因果线牵扯出的维克多,虽然提供了一点点深渊污染的信息,却让这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问题:那个小小的幻境,出现在什么时间点?
维克多不记得自己“死亡”时的场景,不记得自己具体何年何月怎么从一个恶魔领主变成了一本地下城之书,只记得自己在残破的地下城中与世隔绝了四五百年。他对深渊被驱逐毫无概念,他的印象中天地之战还没开始,主物质位面的生物刚开始对彼此挤眉弄眼。
幻境中的维克多依然是完好而狡诈的恶魔领主,那段对话的场景只会发生在战争开始之前。尽管用词已算温和,维克多的那种口吻,依然像在说主物质位面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水到渠成。
那是优势方、侵略方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