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最瘦小的那个有着一撮颜色鲜艳的头发,眼神桀骜,被推搡着扔进房间时向牢门啐了一口。顶着牛角的大块头沉默地站在那里,双眼谨慎地扫过其他人。年轻的小子焦虑地绞着手上的镣铐,看上去吓得不轻。年纪不小的中年人咳嗽起来,听上去肺里受过伤或者有什么毛病,雅各猜他肯定活不过明天。等将目光投到最后一个人身上,雅各愣住了。

他不是唯一一个投去惊异目光的人,被戏称为“等候室”的牢房用铁栏隔开,目光能畅通无阻,所有旧人都伸长了脖子。第五个人,是个娇小的女人。

雅各把额头贴上铁栏,看向不远处那片阴影。要是说他的血统给他带来了什么好处,能在这片昏暗之中看清东西就算一个。他看到一头白色的短发,一张姣好的脸,一对竖在脑袋上的三角形耳朵。那个女人顶多只到雅各胸口,年轻好看,她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那些人想出了新花样吗?观众们的口味越来越刁钻,渴望更多刺激更多鲜血,老板却不可能让每一场战斗都以死亡告终,兽人角斗士经不起那么多消耗。在人们的期待之中,这里增加了更多更凶残的武器,更糟糕的地形,没经过训练的新人角斗,还有一些为了充数量弄来的角斗士——雅各见到过被缝上兽耳的普通人类——因此老板突发奇想要弄个哭叫不休的美女来炒热角斗场的气氛,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白发少女抬了抬头,她与雅各遥遥对视了一眼,仿佛也能在这种环境下看清他似的。那眼神森冷得像野兽,让雅各立刻打消了之前的念头。

那绝对不是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在黑暗中闪着光的眼睛……让雅各想到一些久远得快要遗忘掉了的记忆。哪怕将这个人撕碎在角斗场上,她的反应恐怕也不会给观众们带来多少娱乐。或许她触怒了自己的主人,才被送到这里?

冰冷的眼神更像条件发射,它没有维持一秒就软化下来。守卫走出去,关上大铁门,白发少女立刻靠近了她的狱友,说:“我是玛丽昂,你的名字是?”

“泰伦斯。”牛角大块头率先回答道,不久后,其他人加入进来。

他们聊了起来,交换彼此的名字,告诉对方自己从哪里来。刚知道自己命运的新奴隶多半忙于咒骂,也有少部分人会像现在这样,在这冰冷的人类囚笼中企图抱团取暖,对着同族掏心掏肺,仿佛这样就有了归属。他们的错觉持续不了多久便会被现实粉碎,那场景多半不太好看。

但至少现在,他们迅速地熟悉起来,神情在交谈中变得鲜活,脸上的不安被扔进看不见的角落。那个叫玛丽昂的女人仿佛根本不理解自己的处境,她精神得让人吃惊,有股跟别人不一样的劲头,惹得附近的人很难把注意力移开。“会没事的!”她信誓旦旦地说,把这种纯粹的安慰说得像真的。

这场面在雅各脑中羽毛一样浮动,激起几粒回忆的尘埃。他想起过去认识的人,想起过去的自己,产生回忆但还远远不足以被触动。初生牛犊不怕虎并不是多了不起的美德,这种人来去得很快,要么活不下去,要么改变了,很难说那种更加幸运。

“你好?”

雅各的思绪飘飘荡荡地悬浮在半空中,那个声音响了好几次,他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他说话。玛丽昂抓着铁栏,问他的名字,进来时带着怨恨与警惕的另外几个人居然也投来了目光,仿佛这是什么交朋友的场合。他们似乎成功催眠了彼此,而雅各,他不想费神玩这种游戏。

“不必了。”他摇了摇头,“没必要记死人名字。”

“你什么意思?!”瘦子勃然大怒,扑向了铁栏,泰伦斯抓住他挥舞的拳头——你看,现在雅各知道牛角男的名字了,非自愿地。但愿他能尽快把这个忘掉,别在不久后看着尸体想起。

“谁都不会死。”玛丽昂说,“我们会活着出去!”

她听懂了雅各的意思,却吐出这等天真的话语来。雅各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指向牢房的另一边。

当!就在此时,钟声响起来了。

一盏盏灯在他们交谈时已被点亮,室内角斗场变得灯火辉煌。钟声响过七下,地面上的大门轰然开启开启,今夜的观众蜂拥而至。室内角斗场像个被切掉尖头的倒圆锥,很快,上大下小的高台上将会坐满找乐子的贵人们,而兽人奴隶要去的地方是高台之下,从这边就可以看见:牢笼一面邻着到圆锥的底部,那个万众瞩目的角斗场。暂时被关在等候室的角斗士可以看见先上场的同僚如何血洒地面,也可以看到角斗场的另一边,装着野兽的巨大木笼。

等候时间结束。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们有幸捕获了丛林中的新异种!我们都知道,兽人的血统来自野兽,那么这些来自森林的野生猎手,要是遇见了饥饿的野兽本身,到底哪一边会赢呢?”

巨大的木笼被推进角斗场,蒙在上面的黑布被揭开,露出一只庞大的棕熊。饿了不知多久的野兽被火光激怒,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粗大的栏杆上,震得整个牢笼咔咔直响。人们为此激动不已,他们在角斗场中脱去了外头彬彬有礼的礼仪,掌声与欢呼压过了巨熊的嘶吼。

新人的牢笼从另一边打开,卫兵举着利器将他们驱赶出来,与另一边驱赶巨熊的驯兽者如出一辙。镣铐被解下来,新人被驱赶向场内的武器架。斗兽用的武器全是木头制成的,它们会在野兽身上留下诸多伤痕,直到角斗士或野兽中有一方流血致死。紧张再次回到那些新人脸上,等候室剩下的人们麻木地看着斗兽场。

雅各选择闭上眼睛,等这场血腥的格斗结束。他知道了其中两个人的名字,看见了那样的眼神,重新生出一点点稀薄的怜悯。有什么意义呢?幸存的兽人也会被送去训练角斗士的学校,等变成正式的角斗士再继续上场。玛丽昂说了蠢话,不如说是反话。他们这辈子都别想再出去,而且每个人都会死,不死在这一场便是下一场。

角斗场突然鸦雀无声,一秒之后,欢呼声冲天而起,伴随着高亢的哨音,快要掀翻角斗场的天顶。

有人死去了吗?这未免也太快了,而看惯了死亡的观众们也太过热情。雅各犹豫了一下,睁开了双眼。

角斗场上的五个人都好好站着,倒下的是熊。

“真是漂亮的一击!”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新来的兽人只用一击就将野兽放倒了!”

玛丽昂站在巨熊的尸体边上,从它眼中拔出木枪。她很快转过头来,对着旁边的人说了什么。

她看起来眉飞色舞,既没有在说熊的事情,也没有再说空泛的鼓励。她的脸正好对着雅各这一边,雅各读出了她的口型。

“你们看看台上!”她这样说,“那个人举着赞助商的旗子,他们用的哨子上有着相同的商标,都来自东南边,是我们的同胞制造了它们……”

那些在神游时流入耳中的话语迟缓地回流,雅各想起她在牢房中说起的内容,她言之凿凿地说起一片安全又自由的美好土地。玛丽昂说东南角有着异族做主的土地,人类与异族和平共处,龙在天空飞行,矮人和兽人都能走在阳光底下。她说只要到了那里,任何愿意好好生活的人都能获得平安与饱足,她说……她说的一切如白日做梦,无稽之谈。

她说得太多了,故事讲得如此美丽,让根本不想听的雅各也听到了这么多。到此时这些信息凶猛地返潮,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记住了这么多。

“相信我!”玛丽昂说,“只要……”

雅各看见希望的火光在那些刚遭难的混血脸上点亮,有着兽人血统、生长在兽人部族中的人们对强大的战士下意识有着几分信任,这些蠢货,难道能打就意味着可信吗?雅各几乎愤怒起来,为他们脸上的希望,为自己心中骚动起来的部分。麻木而贪生的角斗士在这里活得最长,任何不切实际的煽动都会让接下来的日子更加难熬,你要如何带着希望活过无望的每一天?

“女士们,先生们!今夜的娱乐就到此为止了吗?”主持人拖长声音说。

“不!!”人们喊道。

“不!”主持人高声道,“兽人战胜了野兽,那么与他们的同胞比起来又如何呢?笑到最后的究竟是经过严苛训练的角斗士老手,还是野性未驯的新鲜兽人?让我们先从屠熊的小妞开始吧!”

又一间牢门被打开。

斗兽表演不是结束,野兽带来的鲜血只是开胃菜。兽人之间的角斗永远是角斗场的固定曲目,受过训练的兽人角斗士将击败新人,杀掉在前一场受了致残伤的人,给剩下那些留下永久性的伤痕,像他们自己曾经遭遇过的那样。人类需要他们教会新的角斗士重要的一课:在这里,兽人注定要为了能活久一些同胞相残,为了人类的娱乐战斗至死。

“她的对手是——黑熊泰德!一枪屠熊的小妞是否能将这只人形黑熊也一枪放倒呢?”

隔壁牢笼的角斗士走了出去,身体不高却非常结实,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拿起短剑与厚重的塔盾。那面盾牌能遮住他的脑袋和小腿,重得像一面墙,泰德曾用它把对手砸出脑浆。有人开始喊他的名字,“我赌你获胜!”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这样喊道,“砸扁她的脑袋!”

泰德在人们的要求下浑身披甲,只露出脑袋,被剃光的头皮上竖着一对发育畸形的黑色耳朵,在正常人类耳朵的对比下显得格外古怪。玛丽昂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泰德已经大吼着开始冲锋,他的盾牌比玛丽昂整个人还大。

黑熊泰德的资历不比雅各老,但这个浑身伤疤的老角斗士下手更狠,甚至会故意弄残自己的对手,好在未来增加自己的存活率——老板痛恨这种损失,但观众们爱死他了。如果玛丽昂下不了手,她一定会折在泰德手上。

玛丽昂一动不动,雅各等待着这个天真少女的收场。

她在被撞上的前一秒弹跳起来,跳过塔盾横扫的范围,蓦然向下挥枪。口口声声说着没人会死的少女一枪刺进泰德的后颈,让他一声不吭地向前倒去。他沉重的身躯砸在护栏上,塔盾将之撞出一个不小的凹陷。

雅各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如释重负还是感到失望。玛丽昂活了下来,但她天真的念头没有……等等,地上的人是在喘气吗?

黑熊泰德不省人事,他的眼珠泛白,然而胸口起伏。玛丽昂不知何时将木枪调转了位置,击中泰德的不是枪尖,而是枪杆。雅各以为玛丽昂会犹豫,但她没有。雅各以为玛丽昂痛下杀手,但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