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难道你觉得这玩意也‘可爱’?!”维克多叫起来。
“干卿底事。”塔砂礼貌地说,“快说。”
“签订契约。”维克多说。他听起来格外不情不愿,蹦出这几个字便不再开口了。
的确,既然与地下城之书签订契约能习得恶魔语,一旦和眼前的兽人妹子签约,与她交流必然不在话下。但要怎么让她签约?塔砂可以弄出一套没有陷阱、简单方便的契约,她可以提供最优条件,然而语言不通,文字更不通。
话都没法谈,怎么卖安利?
兽耳少女瞪着空中的塔砂,守在昏迷的老人跟前,紧张得耳朵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塔砂想展现自己的善意,可她不仅说不出话(亡灵的语言在生者耳中好似一阵渗人的风),而且没有脸,连笑一个都不行。她问维克多他们是否能治疗少女或老人,维克多说不能,于是塔砂黔驴技穷。
兽耳少女已经把老人背了起来,一副要跑路的样子。
如果把契约书拿出来,她是否能明白意思呢?塔砂死马当活马医,在空气中凝结出了一纸契约。与维克多签约的好处除了恶魔语之外,还有这种随时随地能拿出契约书和签字笔的能力。只是一个念头,一缕魔力便从她躯体中抽取,变成了半空中闪闪发光纸与笔。
不像地下城之书那一看就属于深渊的邪恶(“这是必要的气势!”维克多声称)出场,塔砂的契约书看起来无害得多,她一直觉得傻瓜才会把邪恶写在脸上。半透明的纸张上闪烁着圣洁的银粉,金色的文字打着优美的卷儿,羽毛笔华丽得像艺术品。如果它没有出现在荒郊野外,没被一只无脸的幽灵拿出来,这东西大概能让人想到精灵或天使吧。
塔砂怀着十万分之一的期望把契约书递给兽耳少女,希望她手一抖就签下了。
可疑不要紧,没准人家刚刚撞坏了脑子呢?
兽耳少女的反应是转身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塔砂叹了口气,明白自己不能指望小概率奇迹。凝结契约书所需的魔力不少,让它消散有些浪费,她索性用幽灵身躯的一部分圈住了纸笔,让它漂浮在自己身边。做完这个,塔砂无视耳边地下城之书的嘲笑,飞身跟上了少女。
她跑得相当快,考虑到她伤痕累累还背着个一看就很重的老爷爷,塔砂对异界种族的强韧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如果兽耳少女继续狂奔下去,为了不弄散身体,塔砂也只好无奈地放弃,但就在她追丢之前,少女慢了下来。
塔砂远远望见那对狗耳朵竖了起来,少女突然跑向树丛,把背上的老人放进灌木丛中。兽耳的姑娘飞快地刨起周围的泥土和树叶,将他埋掩埋在其中。她动作又快伪装得又好,塔砂都怀疑那位老人家是不是被活埋进了地下——维克多说那是个树精,所以被活埋没关系吧?
塔砂看了一眼藏着老人的土堆,继续跟上兽耳少女。少女跑得比刚才还快,全神贯注,似乎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幽灵。没过多久,连塔砂也能听到前方的嘈杂声了。
前方有一个战场。
一个规模很小的战场,交战的双方一边是一群衣着破烂、敦实矮小的平民,一边是一小队装备精良的士兵。无论从斗志还是装备上来看,两者的差距都一目了然,要不是士兵比平民少上很多,这场战斗大概已经结束多时。
这是一场屠杀。
平民们哭喊着私下奔逃,士兵们则不太移动,他们只是排成一排,将弩箭搭上十字弩,扣下扳机。成排的弩箭发射出去,扇形范围内的逃窜者齐齐倒下,背上插着箭矢。大量鲜血流进小溪中,这么多,连溪中的鹅卵石都被染红。
责备这些数量众多的平民不勇敢反抗,就像责备羊群不用犄角面对豺狼。
然后,牧羊犬冲了进去。
兽耳少女没有咆哮,她没发出一点声音,第一个察觉她的士兵只听见了急促的水声——来自自己的脖子。血液喷出半人高,士兵砰地栽倒在地,而那些被影响视野的军人们没来得及擦掉眼睛里的鲜血。少女就这样冲进了成群的士兵当中,双手各握着一柄短刀。她像一颗炮弹,撕开了围猎平民的战线。
她愤怒的绿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士兵们拔刀,他们整队,给十字弩上弦。血花在战场各处开放,终于不再只来自其中一边。短刀抹过一个个喉咙,直到那些狩猎者发现自己也能被狩猎,直到惊恐爬进这些杀人者眼底。
兽耳的少女并非刀枪不入,这个士兵的濒死一击能给她一道伤口,那个射手的精确瞄准能让弩箭穿透她的身躯。她已经受了伤,伤痕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可她还在战斗,雪亮的刀锋一刻不停,脖子上的狼牙项链随着她的脚步跃动。
她是个复仇的女武神,她是头发疯的母狮子,没人知道这个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女怎么能带着肩膀上的箭继续作战。她斩掉了碍事的箭杆,但带血槽的箭头一定在她血肉中扎得很深,每一次挥动短刀想必都能带来剧痛。那又如何呢?她眼中只有敌人,敌人的兵刃沾着死难者的血,那些没射出的箭还能落在更多活人头上,于是她征战不休。
塔砂以为这种画面会让她恶心,在穿越之前,她是个和平时代的普通人,连杀鸡的场面都没看到过。但不知怎么的,是因为穿越成建筑物后失去了相应的器官、激素吗?她绝非麻木不仁,然而也没被杀人现场吓得想吐。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兽耳少女身上,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只要没吓得抱头鼠窜,一定都会凝视这位女战士。
塔砂总觉得有种既视感,她觉得哪里好像看到过这样的场面,真奇怪,她怎么可能看见过?
在少女摇晃着将仅剩的短刀(另一把短刀随着她左肩伤势的加重滑落了)插入一个士兵的胸口,然后脚步不稳地竭力跳起来的时候,塔砂想了起来。
是在图书馆天花板上,在看到那些魔石能闪耀千年的魔力在一瞬间爆发的时候。这少女像在燃烧,她战斗得好似一颗燃烧的星辰。
这一幕……非常美丽。
这念头让塔砂在心中嘶了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可要是再看一眼,她还是会得出相同的结论。与血腥猎奇的怪癖无关,与情欲更加毫无关系,这场战斗与其中蕴含着的东西极其迷人,震撼人心。
最终,少女倒了下来,士兵也只剩下了一个。他已经吓破了胆子,慌不择路地向远方跑去。有人绊倒了他,他爬起来,被绊倒了第二次。四散逃跑的平民不知何时已经围拢过来,他们手无寸铁,但开始有人捡起石头。
最后的士兵没能跑掉。
兽耳少女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她的耳朵耷拉着,头发和裙子都被染成了红色。开始有人搜寻伤者,有人前去给她包扎伤口。气氛似乎就要缓和过来,劫后余生的喜悦在人群中散开。突然,一支箭骤然射向天空,在夜幕中炸出一朵刺眼的烟花。
死尸堆里放出信号的士兵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嘴上挂着冷笑。
现场死一样安静,有谁抽泣了一声,又捂住了嘴。
“有一支大部队要来了。”维克多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嗯,多少人来着?反正不是这群残兵败将能对付的。”
事实上不用他提醒,那只队伍已经很近。远方传来猎犬的声音,传来军队的脚步声,人人脸上都浮现了绝望。
“小狗还有一口气呢,要动手赶快,死了就只能当废料。”维克多催促道。
地下城很大,通道很多,就在他们正下方,地精已经做好了准备。塔砂沉下身体,靠近了兽耳少女。她让幽灵的身躯变得和空气一样透明,以免在人群中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当她靠近之时,那双绿眼睛刷地睁开,看向了她。
“隐形对濒死之人没用。”维克多说。
抱歉,塔砂在心中默念。她的确对这位勇敢的少女怀有几分敬意,但既然无法救她,塔砂也不排斥利用她的将死之躯。目前地下城的力量根本无法对上一支大部队,同情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塔砂并不是个理想主义者。
在这个时候,兽耳少女抬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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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昂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