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惊鸿一瞥,霍珩今日没见着沈宴之,他总是感到有几分不痛快。原本沧州事沧州结,和沈宴之早该了断了,没有想到他竟又随着他那个趋炎附势的岳父搬来了长安,日后恐要时不时便在花眠跟前晃悠,他出征在即,若是不敲打敲打那姓沈的,让他半点非分之想都不敢有,他怎能放心离开长安。
“眠眠。”
他停了下来,“你到牡丹园外等我,我让那老哑巴伴着你,稍后就回。”
花眠一阵困惑,她问:“你要去做甚么?”
“有几个兄弟,”霍珩含糊一说,“喝碗酒告个辞再走。何况永平侯那边,也要说一说。”
花眠不知霍珩几时识礼数了,但细一想,又明白了几分。
她无奈地叉腰,乜斜着他,“早去早回,不许过分。”
“恩恩。”被看出来了,霍珩也不装蒜了,嘴里含混一应,将花眠交给了那赶车的老哑巴和栋兰,步子一滑便走出了老远。
栋兰扶住了花眠的手臂,与她在原地等待。
此处已过石桥,到了牡丹园外。
园内园外,不过一道窄窄的矮篱墙跟相隔,对岸大朵大朵的牡丹,如锦缎之上精工刺绣而成。宴飨诸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谈笑往来,琴声渺远,洞箫清澈,吟诗赞叹声仍在不断地传来。
时辰过去许久,日头偏斜,栋兰见花眠的雪额上晒出了细腻香汗,怕她久站不适,提议不如就回车中歇憩,仰靠着舒坦一些,等候将军回来。
花眠听从了她的话,略一点头。
主仆两人转过身,这时身后卖弄风雅的雅正平和谈笑声,变成了一道道惊恐尖锐的大叫。
人惶恐地窜动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哑巴车夫当机立断,两臂推向了花眠和栋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们推倒。
一匹不知从哪里走失的红鬃烈马,竟笔直地朝着花眠这边的马车拔足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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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霍珩转出了牡丹花圃。
霍将军来势汹汹, 一地枝折花落。
原本已吃了几杯酒, 因为不胜酒力,正昏昏欲睡的沈宴之,被阮家的下人推醒, 还道是阮氏去而复返, 含混说道:“绵绵, 扶我回房歇憩。”
迎面赶来的霍珩, 脚步生生刹住, 他阴沉着脸走近几步。
竹影重重, 晃晕了沈宴之的双目,他顿了顿,终于扬起了眼睑。
未曾想到此时立于自己面前之人竟是霍珩, 他呆了片刻, 酒意立时便散了。
沈宴之叉手道:“霍将军。”
霍珩皱眉说道:“你的‘绵绵’到底唤的是谁?”
沈宴之一愣,他的脚步竟生生地后退了半步,观摩着少年此时的神色,竟是蕴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隐忍之火,沈宴之发出短促的几声苦笑,他道:“自然是在下的夫人。”见霍珩非但不转怒为安,反倒更怒, 面对他又走上前几步,沈宴之也紧攒墨眉道,“怎么,霍将军如此专断独行, 就不许别人也唤作绵绵?”
霍珩知道什么是男人,不须任何人教。
面前这个,看似谦卑,实则虚伪至极。
甚至不算什么男人。
“是么。幼年时,你如何称花眠的?如今又是如何称花眠的?”霍珩提步上前,将沈宴之几乎要逼下山坡。
沈宴之身子后仰,挨靠住了一竿修竹,但竹竿弯斜,要承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量,几乎便要摧折。
而霍珩仍然步步紧逼,涉足而上,一臂伸来,有力的指节便一把扣住了他的衣领,沈宴之被他一拽,被生生地如风筝似的扯了过去,他无比苦涩,只听霍珩质问道:“说不出话来了么?你心底,那个阮氏不过就是个替身,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配不上花眠,你退而求其次,取了阮氏。原本,你若是安分一些,在你的沧州安逸过你的富贵闲人日子也就罢了,你却来长安恶心我。怎么,你还想时时地提醒花眠,她曾有个温柔可人的少年郎,这么多年就算娶了妻亦对她念念不忘?”
“霍将军,我无此想法。”
沈宴之猛地抬起头来,目光也不躲避,与他对视。
来长安,分明是岳丈一人的主意,他哪里想过?
可是面前这个贵介少年,人都说他生性戆直,除为人有几分似长公主,偶尔过于张扬之外,不失为正人君子,加之年少成名战功在外,昂霄耸壑,也格外地令人敬仰。
沈宴之没有想到,霍珩这么一双如淬了火的泛着一丝猩红的眸,竟仿佛能于一瞬之间,洞悉自己的内心。
自己深埋里骨髓之中的自卑,和那隐隐的虚妄执念,在霍珩这里仿佛就要被他一把掘出地面了。
沈宴之感到仓皇,几欲甩袖而走。
“无此想法。”霍珩松开了他,将自己的指头也松了松指骨,睥睨而来,“也好,向我证明你没想法,趁早离开长安。花眠今日同我说了,她对幼年时认识了你这么个人悔之莫及,因为她知道我不高兴,半点也不想见你,你带着你的妻子离开长安,我不管你心里揣着什么龌龊之念。”
霍珩的黑眸压迫下来,如荒原之中的强悍的一匹黑狼,沈宴之被看得无所遁形,骨头仿佛都被抽去了。
花眠、花眠她是这么说的么?
她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麻烦了吧,因为他在这里,她的夫君不痛快了,在他和霍珩之间她一点不会觉得为难,只会觉得他是个累赘吧。
沈宴之哑口无语,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心头的涩重更深更重了,几乎要冲入眼眶之中。
“我、我明白。”他黯然地垂首,纶巾被竹枝勾住,一时不能解开,随着他的低头被勾落,长发狼狈地散落了下来,他伸手捂住了颅顶,对着还不肯离去的霍珩说道,“我会离开的。请将军放心,我不会打扰眠眠,更不会让她感到有半分的为难。”